這是一本難於歸類、界乎小說與散文間的書寫。這樣的「散文體小說」(是王德威在形容蔣勳〈一只頭顱〉文章時的用語)特質,而在《台灣新文學史》裡,陳芳明也以「他即使是寫小說,也還是絕美的散文」來形容蔣勳,彷彿這文體就是蔣勳的小說印記了。
其實,蔣勳在寫所謂的「純小說」時,譬如《因為孤獨的緣故》(1993)與《祕密假期》(2006),語言與筆法非常的「小說」,而《少年台灣》這樣的文體交織,應是蔣勳有意的作為與實驗吧!與此風格最為接近的,其實是同樣以遊走台灣鄉鎮為本的《島嶼獨白》(1997),蔣勳當時在序裡這樣形容:「有點像小說,有點像散文,但大部分的時候,我好像是在用寫詩的心情。」
這樣的文體,能允許虛構與客觀的情節鋪陳,也能讓私己、抒情與論說介入,加上詩意性格的飄散,具有遊走與恍惚的特質。基本上,挑戰了寫實主義意圖想捕捉「真相」的基調,比較類似印象派的繪畫風格,以光影為人間做編織的手法,因為現實本是永恆的撲朔迷離,可能永遠難以明述,也是有些貼靠向自然主義的「不主張」態度。
《少年台灣》的整個書寫,落在兩大段時間裡(1999-2000與2007-2008),後段的格局與企圖明顯放大,分為七則作書寫的〈少年龍峒〉,應是最具完整與有力道的代表作品。浮光掠影裡的所有故事與人物,都背負著不同鄉鎮與族裔的約略鋪陳,但底層所透露著的,更是想去除所有外在符號與印記,讓一切終能都回歸到「人」自身的呼喚,其中有著寬大、憐愛與期待幸福得以飽溢的情感。
《少年台灣》文字的風格,在端莊豪闊與陰柔耽美間游移,二者交織互沁。端莊時的韻味,讓人聯想起蔣勳早期的詩集《母親》(1982),在那本書的序裡,蔣勳說:「我讀杜甫,是從心裡生敬,不自覺端正起來」,因此他藉由寫〈母親〉的詩,了解及捕捉杜甫「美在那種面對人生苦難的謙遜之心。」
而如日本文學裡陰性書寫的婉約氣息,則令人想到陳映真在〈我的弟弟康雄〉時期的風格,耽美、哀傷與憐惜均具,譬如:「我年少的青春,便夭折於美的自戕,要使永遠無法成人的身體,飄忽在島嶼尾端一片木麻黃與瓊麻之間。……彷彿我在早夭後的身體,始終依附著這未曾死去苟延殘喘的肉身,猶在煉獄的大火中忍受煎熬。」
康雄的身影恍然飄忽再現。
蔣勳與陳映真的美學態度與路徑,或者有些部分相近,但兩人的底蘊本質卻很不同。基本上,蔣勳歌詠與期盼著美好世界的即將到臨,而陳映真卻見到陰暗裡盛開放卻注定凋敗的白色百合,一個相信人性的純善,一個對人性本質有著深深懷疑,善與惡的信仰底定,其實才決定各自路途。
在蔣勳最早的詩集《少年中國》(1980)裡,陳映真曾經以許南村之名為序〈試論蔣勳的詩〉,鼓勵兼稱讚的說:「詩再度負起透過具體的形式去思維的性質,從而反映了生活,批判了生活,指導了生活。」一直被蔣勳視為導師的陳映真,在這樣有些文必當載道的思路上,必然曾經啟發也影響了蔣勳。
然而,在《母親》的同篇自序裡,蔣勳卻類同割席斷袖似的說:「我讀自己第一本詩集《少年中國》,發現有許多淒厲的高音,重讀的時候,格外刺耳。……所以,在這本集子中,大概就可以看到那有時幽寂,有時豪壯,有時激情,又有時頹靡的極大矛盾,也便是我這一時不能自己的心情罷。」
這樣或是在大我與小我間的矛盾與擺盪,以及因之對於語言風格與書寫主旨的反覆思考,是拿捏蔣勳作品時的重點,也可以拿來與《少年台灣》對照相看。若以小說脈絡視之,這本書擺脫了《因為孤獨的緣故》裡對現實失望的虛無嘲諷,也與《祕密假期》中劃向自我的內在痛楚相異,是一種回歸到陳映真念茲在茲以生活為本的位置點,用平緩凝看的目光,莊重也冷靜地書寫著地方與人物的誌事,是全然不渲染的白描,一筆一劃地填補大畫布的單純勞動與工作。
也許沒有陳映真期待的革命激情,有的只是一種屬於蔣勳的謙卑,而這或是《少年台灣》在矛盾與擺盪中,意圖想著岸的某種嘗試吧!在《母親》的序裡,蔣勳這樣寫著:「要對生命的狂喜與激憤,對人生的讚頌與卑憫都逐漸沉靜下來,抑壓著使自己連靈魂都要顫抖的痛楚,才知道在人生的面前,一個偉大的詩人,只是一種謙卑,對生命的謙卑。」
《少年台灣》的書寫,或就是對生命謙卑的嘗試與努力。
作者簡介
阮慶岳
淡江大學建築系學士,美國賓州大學建築碩士,現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副教授。著有文學作品多部,曾獲台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短篇小說推薦獎、巫永福文學獎、中央日報短篇小說獎、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等多個獎項,並以《林秀子一家》入圍2009年曼氏亞洲文學獎。
文章來源: 聯合文學
- Feb 24 Sun 2013 10:52
只是一種謙卑──讀蔣勳的《少年台灣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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